别怕,我的剑在这里。

早春

·空空黑化ooc

·有点意识流 

早春的一日,观音禅院迎来两位西行贵客。此前足有三日餐风饮露,仆仆风尘没能消磨玄奘出尘的气度,反而衬得筛落到面颊的阳光愈发明亮。他自报身世时,双掌合在胸前,五佛冠两条轻柔的白缎带随风而动,口中念的是任谁也难以拒绝的好听的声音。

守山门的和尚从头到脚打量他,用鼻子回答:“添香油可,借宿为难。”

“怎么,不方便吗?”躲在玄奘身后的一个声音开口。

那和尚皱眉往后一瞧,看到一张阴沉沉的毛脸儿,当即扯开个热情的笑容:“当然方便。”

入寺后率先见到的是主持方丈。早在三日脚程之外的村落里,这位金池方丈在善男信女口中相传的名声已叫玄奘心生敬慕。据说是个寿数二百余岁的老僧,终日枯坐苦禅钻研佛法。悟空在一旁笑世人多愚昧,回想自己二百岁高龄时还在斜月三星洞跟祖师研习道德经,那时也不有人夸赞他学法高深。

单看面相,金池诚然有两百岁高龄了。两张被赘肉勒成八字的眼皮底下,浑浊的眼珠子仍然挣扎着挖掘来自盛唐圣僧的金玉之气——自然什么也不会有,除了踏入玄关时肩头沾着的一片隔冬的残叶。同玄奘浮于寒暄的空荡,这位得道高僧还得空怯怯确认一眼悟空头上金闪闪的头箍儿的质地。这样一双活泼的眼睛梦想在菩提下参禅圆寂,未免可笑。

悟空替玄奘掸落肩膀的叶片,从他肩膀后探出脑袋,提议玄奘参拜观音像之后跟与寺中青年僧侣分享佛法。玄奘询问金池的意见,后者被迫与悟空对视了一刹,没好拒绝。悟空笑道:“那就让徒弟替您准备锦斓袈裟,静候您登坛讲经了。”





悟空挂在钟杵,曲肱作枕,一条腿荡在黄昏的暗影中。来自另一处禅室的探讨声纳入空御堂寂寥的青砖。玄奘同沙门弟子谈话时那温吞的声调的与舒展的眉宇一一伸向悟空疲惫的耳廓。晚霞逐渐降临其浓墨重彩的一面,空寂堂被夕光分割成两块辉煌之色,悟空多彩的妄想泛滥成灾,一会儿是八卦丹炉里的六丁神火,一会儿又忆及三十三天紫气昭然的云霞。他绕过更近的回忆,任由脑海莫名浮现起此时玄奘正装的锦斓佛衣。

“猴子长老,能麻烦您到别的树杈小憩吗?”奶声奶气的声音打破了和谐的一刻。循声望来,是个高不过钟杵的小沙弥。

“你……叫我什么?”

小沙弥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光溜溜的头:“听说您比师祖还要大上百岁,我也不知道叫您什么。”随即对悟空合掌一拜。

钟杵“咚”地一声撞在巨大的古钟上。悟空旋身,从钟杵上一跃而下。矫健的影子连同鼓起的衣摆从小沙弥头顶掠过,吓得他下意识缩紧脖子。

“怎么不去听玄奘大师讲经?”

“听不懂的,我太小了。”沙弥腼腆地笑着,眼睛亮晶晶的,“要是睡着被师祖发现,就不得了啦。”

悟空招手示意他靠近,随手捡起飘落红叶底下的枝杈,在沙土上划出纵横交错的格子。

“会玩吗?”

沙弥诚实地点点头,也就地捡了一根树枝。沙弥起初怯生生的,不敢看悟空那张猴脸儿,渐渐放得开了,也流露童真坦率的一面。

“从前我也跟你这么大的小孩下过连珠。”悟空低着头说。

“您很喜欢玩这个吗?”

“嗯。”

悟空说起这些话的时候,丝毫不端起齐天大圣的架子。这样说也并不奇怪,在五行山下服刑的那些岁月里,泛着苦水的口舌是唯一与尘世相接的纽带,因而至今也不吝惜亲厚热络的口吻。第一个百年的某一天,一个十岁左右的小沙弥没由来闯进五行山。从前也有这样好巧不巧撞进来的稀客,谣言传将回村,他成了日哭夜嚎,专吃小孩心脏的猿猴鬼。这个小鬼头却不怕,同悟空互换了姓名,说自己叫江流,取于“江流漂山色,月影渡晚舟”。悟空问他愿不愿意陪自己玩,他日自己灾满释放,必报答你陪伴打趣的恩情。沙弥想了想,拿了一根枝杈给他含在嘴里,两个人籍此就地画了一局连珠。悟空执黑,又看在对方只是千代孙儿的小娃,没甚在意,结果大意输了。悟空孩子气地战意兴起,要和小沙弥认真开战。这愿望最终没达成,只因土地老儿端着红彤彤的铜汁铁丸给悟空喂饭,小沙弥不怕毛头毛脸的悟空,却被土地爷手里热腾腾的铁块铜水吓得一溜烟儿跑没了影。悟空盼了又盼,再见到他,已是四百多年之后的事了。

只是一局连珠棋而已。但在那无尽刑罚里溃散的生的愿望,复燃起新的火苗,此后朝阳晚霞,又数百载枯荣,那火苗却没枯萎。希望便是这样奇怪的事物。




……悟空一连赢了四局,直到余光瞥见小沙弥由晴转阴的丧脸,才好不动声色让了他一把。玄奘挟听众从内堂款款走来,叫悟空一同吃斋饭。几个胖和尚驾着金池姗姗来迟,呵斥小沙弥别打扰孙长老清净。悟空对他附耳,问他老金池气呼呼的脸色像不像个紫色大茄子,逗得小沙弥咯咯笑出声。这一来茄子又成了蒸熟的大地瓜。

晚斋时众僧人进着药石,除了玄奘之外,其他人眼巴巴瞧着悟空面前堆成小山的山桃、绿葡萄、帝皇蕉等一干水果,暗自吞着口水。他跟小沙弥一人一半吃地正饱。其他年岁不大的沙弥跟着目睹了悟空的机敏活泼,也渐渐大着胆子围在他身边。悟空难得富于情绪时,自己也不曾察觉自己有这般魔力。最初诞生于花果山的那些岁月,他在群猴之中,凡事只比其他猴子前进一步,于是以他为中心的世界悄然成型,无往不利,日月乾坤似乎都只为了给他驰骋游玩而生。

玄奘不属于他的世界。他喝着微烫的淡茶,同金池住持的谈话主题及至观音禅院历经的战火侵蚀的岁月。历数起二百七十载丰富的见闻,金池如数家珍,似乎没有什么比抖落阅历更令他心情愉快。然而攀比势利的棱角一接触玄奘温吞的语调儿便化了。悟空的视线穿过人群,停在玄奘手里的茶杯向上蒸腾的热气,试图盛住被昏黄天色隐没的他的神态,两颗佛珠大小的桃核在指头里转了又转。

斋饭罢了。几个老僧吩咐年轻僧侣为玄奘准备干净通亮的禅房,供人休息。金池圣僧撇开侍奉的弟子,只身走向通往客苑的一条清冷僻静的石子路。没想到悟空早倚在道路尽头。

金池吃了一惊。富于狡辩的头脑即刻说服自己,他冷酷无常的神色决不是因为他从自己脸上洞察什么动机。

“你想偷他的袈裟?”悟空好像跟一个并不存在这儿的人说话,“很容易。”




单薄的白袈裟在月光下闪着清辉。玄奘借着月影,纤巧的手指在银针的微光间行来行去。悟空仔细他绣得眼睛疼,又点了两盏油灯,玄奘笑着拒绝了。悟空心想这双纤细、干净的手,一定只为抚摸这世间纯净无暇之物而生,就连其中流淌着的血液,也一定浸透着美丽的月光的颜色。应是春寒料峭,却有一股无名火舌侵蚀悟空胸腔燥热,心中甚至嫉妒起佛经的洁白的宣纸能够受到这双手虔诚的抚摸。

“再有两个晚上,这虎皮裙就能穿著了。”

不…不是嫉妒。倘若是嫉妒,之后的话便不会脱口而出。

“为何这样对我?”

玄奘讶异地回过头,金色头箍的微光能助他感知悟空的所在。月夜为他们所分隔出的光影,只流淌在玄奘温和的鼻官和悟空蛰伏在黑夜中的眼睛。时间就在这一刻驻足了。针脚不齐的虎皮裙无声滑落到黑暗之中,一墙之隔却传来的僧人刻意掩饰仓促的足音和呼救,藏经阁火光凛凛。然而所有的声息都自觉退让在他们两侧。

“我在说虎皮裙,您不必对悟空这样上心……”

悟空避开眼神,为这句脱口而出的质问的代价只应如此。玄奘的眼眸蒙上黑影,不能称之为慈悲的笑容从中溢了出来。甚至有一种哭泣的错觉。





火势烧红了半片夜空。

悟空坐在藏经阁燃烧的瓦片上,似乎还觉得冷,将锦斓袈裟紧紧裹入身躯。珠光宝气的脊背直面着混沌的夜空,而诚实地目睹火焰的双眼却沉入梦境。在那不成形的梦里,哭嚎声,逃命声,无望的嘶吼,水浪击在柱上破碎的哀嚎。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早该远离的声音。

“为师的包裹里有些干粮,你来吃完,我们就启程吧。”

除开小小的包裹,本以为干粮下垫的是他们共同的使命。确实如此,无非在其中掺杂了一星半点的背叛。他试过蛮力,动用神通,所有的抗拒无济于事,反而愈是挣扎,那痛楚勒得愈深。

当他彻悟这一点时,痛苦便沉没了,因为他任由自己堕入黑暗。伸出手等待是唯一能做的事。

最终出现在悟空意识里的,只可能是玄奘。一双慈爱的手抚弄着他,他恍然觉得是玄奘的手在唤醒他的意识。的确是玄奘的手,然而金刚箍并没有消失。

“……其实观音传我此法,主要是怕你不听为师训话……”

其他的感官混入其中,却极其幽微。那是个山花烂漫之日发生的,他被紧紧压成方寸的视野见到素白袈裟一角,自觉脱口而出:“江流!”

玄奘回头,目光陌生又困惑,却和四百载前一样清澈。

——毁了这一切吧。

心声一经释放,为此拒绝的世界的感光又重新回到了悟空身上。他瞳孔发黑,却无比真切地感知到太阳灼灼的半影。只有火苗枯萎了。

悟空睁开眼睛。

东风不无慈悲地抚过耳畔。锦斓佛衣架在悟空笔直的手臂,猎猎飘扬。

袈裟向下坠,与狂舞的火舌相吻,销湮。

令金池一等罪人和玄奘的佛衣葬在一起,伤害了悟空心中残酷的美感。他所想毁掉的世界,务必要同那一天睁开眼睛一样美好。锈铁与焦木混合而成的死的天空里,凡僧焦烂的骨灰同珠光宝气的锦斓佛衣终将难解难分,它们混合在一起,将夜空点亮成明亮的黄昏,好似洒满了金沙。

大火直烧到翌日晨曦将至。硝烟结成秋霜般浓重的白雾,而院落间仍有开得正盛时被风打落的梨花瓣,没染过半分焦痕。玄奘从中踏过。在他身后,悟空冷峻的审视着。他所迈出的步伐最终将踩在佛衣赤红的布帛残骸,却在此之前止步,捧了一抔碎裂的灰白色的泥土。小沙弥的尸身朝客苑一边倒着,手里握着半截烧焦的枝杈。

后来天蓬到花果山请悟空时,问他,你这样做,究竟能毁掉什么呢?悟空有一会儿没回答,嘴里衔着的半截柳条随意丢出去,丢在花果山焦枯的废墟里,说,走吧,回去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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