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经常有意无意地给我提示,我们的生活即将因为琪薇父女的造访而有些微改变——仅限提示,在男人们敲定结局之前,她不忍心给我的未来任何限定。也许是我早熟的缘故,母亲刻意扮演的角色总是个不成熟的教育家。她无疑想在我脑海中提前培植不安的种子,让我在未来的某一时刻不至太受打击,而又把真相完好无损的规避在温吞的话音里。当我逐渐理解她的意图时,主导权自然反转。
我假装天真地问:“那我应该和琪薇堂姐一起玩吗?”
“当然,如果你们相处得来。”
我们当然相处愉快。琪薇教我骑马。作为奥利奴本家的小淑女,我没有自己的马匹,平时出行都乘坐精致漂亮的南瓜马车。琪薇带我到马场挑了一匹温驯的小马驹。走近马厩时,我隐约察觉到蕴藏在这些无时无刻不吐着热气的生物身体里矫健而自由的力量,既兴奋又恐惧。
琪薇娴熟地扎起金发,拉着懒散的缰绳上马,身子笔挺如夏日的桅杆。但裹在厚马靴里的结实的小腿异常悠闲,镫子在她脚间,使我想起一闪而过的细弱的脚踝。初见那印象深刻的一幕画面忽而幻视般模糊不清。
我学着她的样子骑上我的小马驹。为了防止另一个懦弱的我临阵退缩,我在心里给它赐名“团长”,以示不可逆转的主权。“感觉怎么样。”她扶住我的肩膀,我努力克制肩胛骨的痉挛。恐怕在她眼里,我的样子很滑稽。我从没接触过马匹,马槽里垂涎的动物令我生来恐惧。但我不甘示弱,很快抓住了秘诀——勇气囊括了骑士的所有技巧。
我好像身在梦里,因为现实里的我绝不可能迎着风狂呼呐喊。清冽的风划过我的耳畔和前额,女佣花了半小时才打理得板板正正的头发向上鼓起,我发狠一夹马肚叫我的朋友“团长”加速,顷刻无数破碎的光点入潮水般向后褪去。
“慢一点,你小心!”琪薇惊叫。
马蹄一跃而起,我闭上眼睛,又在晨风最烈时拼命睁开——
……无尽的光屑流进我的眼底,我近乎癫狂地幻想,那必定是凡瑟尔的第一抹晨曦。
“你天分极佳。”后来我们漫步在奥利奴宅邸的后花园里,她说,“希望你能成为一名优秀的骑士。”
“这是奥利奴的宿命。”
“你很认可吗?”
“我很荣幸。”
琪薇不吝惜她的称赞,却没有年长者拣选后辈时愚蠢的傲慢。这是她众多优点之一。
“我父亲在谈你和我。”她淡淡说,“奥利奴家曾经丢了一些重要的东西,希望由我们两个做出一点牺牲,最后夺回来。”
“这是我们应做的事。”我说,“你不乐意吗?”
“乐意,只是不甘心。”
“我不明白。”
“你太小,早晚会明白。”
她谦和有礼的优点就在微醺的冬阳中晕开了。我跟在她身后,踩在她始终慢给身形一步的影子上。迎着寒风怒放的冬日玫瑰摇曳着。当微风将她随意散着的金发上的幽香吹送入我的鼻官里时,我忽而有一种奇异的明悟,或许在她波澜不惊的眼眸下掩藏的情绪并非谦和,而是寂寞。
“能问您一些问题吗?”
我扯住母亲大人的睡衣,又被她温热的手掌反握。十几年悠闲时光里养得纤细的手,指头擦过我的皮肤仍有薄茧的粗糙。我试图想象这双手正用力紧握一把长剑,但此刻她掌心冰凉。
她看起来不安。我把头从埋到脖子的厚绒被里稍稍探出,靠着她手臂,试图传递安全感。
“妈妈,您曾经是个骑士吗?”
“那是过去的事了。”
“为什么您不做骑士了呢?”
“因为婚姻,因为我同你爸爸结婚。你爸爸承受的东西太多,我希望自己能让他减轻负担。”
“不做骑士就能减轻他的负担吗?”
“这是一方面。”她又把被角扯上我的肩膀,“而且,我有更多的精力照料你与巴尔菲。”
我低声反驳:“爸爸他更热衷宴会和狩猎。”
他甚至没能守住奥利奴的骑士荣誉。后半句我没说出口。
她严肃地盯着我:“你不该这样说你的父亲。”
我照做了。她抚摸我的刘海表示宽恕。
“晚安,宝贝儿。”母亲吻了吻我的额头,拉掉了床头灯的亮光。
事实上,对关系亲密的母女来说,解读对方的心事无需任何光亮。我用心灵看到她因悲伤而痉挛的背影,而我坐起来安慰她,诚恳地望着她的眼睛。然后她又坚强,不再退缩告诉我将历经的宿命。修伊·奥利奴将继承克里斯蒂的意志成为一名女骑士。她语气铿锵。为了奥利奴氏,为了琥珀骑士团,为了圣女大人,为了凡瑟尔,你发誓为此而战。
黑暗中传来母亲幽微的叹息。几秒种后她起身离开。“咯噔”一声,房门彻底关严。
片刻后,我听到父母在门外幽微的谈话声。在父亲大人怀里,母亲强加忍耐的坚强化作了破碎的啜泣。
她的眼泪只说明一件事,他们做了一个比较坏的决定。
有关修伊·奥利奴的“宿命”审判在一个晚间的会客厅里开展。灯光沉重,但足以支撑昏暗的气氛。佐伊检察官面色深沉,而我的律师巴尔菲不安的搓着手掌——虽然这位律师蠢到只能给人以精神支持。法官克里斯蒂大人介于二者之间,背后的淡紫色的壁纸正中嵌着曾祖父的油画像,于吊灯下泛着黯淡的亮色,得以令奥利奴精神在微妙的气氛中全程旁听。
“我们回绝了你的叔叔。”
——除了判词以外,我猜到了其余的全部。
父亲大人用恳切的语言同我讲明了真相,尽管我已侧面了解了前因后果。弗兰克叔父大人——也就是琪薇的父亲,希望我去狮心公国接受严苛的骑士教育,在我没到进入社交场的年龄之前,洗清之前在凡瑟尔的痕迹。而他的女儿琪薇代替我应付舞会,作为报答,她未来婚事的身份砝码上不会刻着“分家”的刺眼的字眼。无论巴尔菲日后有没有展露出集成奥利奴家族的才能,这样做对琪薇、我还是整个奥利奴家族都有利无害。
……“虽然你叔父的考虑很有道理,但是爸爸妈妈不忍心你受那么多苦。”“你太大了,而且是女孩。骑士教育通常要从四五岁就开始的。”“姐姐,太好了。”这些声音一项也没能钻进我的神思。
我呆坐了一会儿,不发一言。我万万没想到父亲会拒绝他们。在我印象里,父亲总是接受他人的建议,他什么时候学会的回绝?被巴伐伦卡剥夺了骑士职称之后吗?
母亲将我微弓的脊背揽进怀里,一下又一下抚摸我。我的家人们猜测我一下子接受不了这样大的讯息而发怔——于是我因思考而溃散的视野里仅余有一方先祖大人的油画像。因时间的关系,几经修护的油画涂料业已泛黄。但是画面里的曾祖父目光深邃,鼻弓笔挺,他的眼眸里山呼海啸的意志不曾随年华老去,他几百年里始终直视着岁月前方的人。
这幅油画之后还有一个秘密。按动画框下缘的第三颗镶钻,奥利奴家收藏室的入口便在松动的墙纸间露出破绽。我在那儿找到的那幅旧照片,把它给母亲看。母亲除了感叹之外,更叮嘱我不要把收藏室之所在宣扬出去,这成了我们之间的秘密。
可我还有一个独自的秘密没有和任何人分享:除了照片,我还在收藏室里找到了一柄骑士之剑——正是母亲大人留下那张珍贵的相片时所佩戴的那一柄。那时我还不知道,这柄剑被主人和主人的丈夫在他们的新婚之日共同命名了一个名字,我很长时间里把它称作“母亲的剑”。
如果一直沉沦于黑暗,无论是剑刃还是相片,都无法逃脱被岁月挑染而斑驳的命运。我想起母亲藏在耳后的苍白的碎发,想起插花、舞会和馅饼店——以及那时我虽未正面接触,却隐隐感知到威胁的巴伐伦卡家族。我想象我穿上裙子在聚光灯下莺歌燕舞,而巴尔菲紧握佩剑,驰骋马背陷阵杀敌。
“请你们答应他。”我挣开母亲大人的拥抱,起身站得笔直。为了防止他们含糊我的意思,我又提高了音量。
“请你们答应他,我想去狮心公国接受骑士教育。”
“你要保重自己。”巴尔菲把一束玫瑰花塞在我怀里,嗓音因哭泣变得瓮声瓮气,“如果觉得累,随时回来。”
我同父亲母亲一一作别,叮嘱他们保重身体,在家人依恋的目光中踏上马车。琪薇在一旁同叔父大人说话,我用余光目睹这对父女的道别。他们的确在交谈,但比起惜别,更像最后对于未经事务的嘱托。我心想能提出将未成年的女儿送至兄弟家做棋子的父亲,这样的相处方式也算合理。她是否知道最终的结果是我促成的呢?我试图从她的神情中挖掘出承受背叛之后的灰心或麻木,然而只有寂寞。
为了防止与她可能的对视,我把视线瞥向巴尔菲送给我的玫瑰花束。这是妈妈精心培植的玫瑰,红的,白的,粉的,在晨光中各自有各自的娇艳。朝露还沾在上面,芬芳中夹着寒气,由此很容易想象巴尔菲肥胖的身躯乘着夜色在玫瑰丛中奋力穿梭,睡衣不断被荆棘拉扯出伤口,只为采集更漂亮的花朵寄托思念的身影。
我将玫瑰紧紧揽在怀里,刺鼻的芬芳与荆棘同时涌入感官。我无视疼痛,拼命记住这股香气。马车驶出凡瑟尔边境线时,我顺着车窗将花束丢入烟尘滚滚的古道之中。
又过了两年,苏拉战争爆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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